第三卷 第一章 “你明明就知道。”

<p>两年前　池袋　来良综合医学大学医院</p>

<p>映入少年眼中的，是一整块白色物体。</p>

<p>隔着玻璃深处，眼前所见的净是像雪一样的纯白景色。</p>

<p>挂在那里的布帘。</p>

<p>铺在那里的床单。</p>

<p>挂载这些物品的床铺铁管——</p>

<p>包围住四周的天花板与墙壁——</p>

<p>放置在周遭的各种机械也一样——</p>

<p>全都只是白色。</p>

<p>就连浮现在白色当中的肤色与黑色，也还是连系着白色的管子。</p>

<p>带着色彩的那一点像是颗巨大的瞳孔，少年觉得仿佛有一颗巨人的眼球窥视着这里。</p>

<p>带着责备的眼神——</p>

<p>当然那是错觉，浮现在白色中的点——是似乎与少年同年纪的少女。对方没有睁开眼睛，只是持续面向天花板。</p>

<p>让少年看见错觉的是他本身。</p>

<p>束缚在身上的罪恶感太过沉重，反而希望那只错觉的眼睛能够责备自己。</p>

<p>少年想就此逃走，却不知该逃向何处。因为害怕逃走后会产生的愧疚感，于是抱着在被狠狠责备后，说不定就不会留下愧疚的狡猾期待。</p>

<p>然而在床上的少女却残酷地不发一语。</p>

<p>甚至于，她是处于无法听见任何声音和睁眼观看事物的状态下。</p>

<p>少年陷入连对话也做不到的窘状中，只能胆怯地不停发抖。</p>

<p>“嗨，太好了呢。”</p>

<p>对着那样的背影，搭话的声音与现场的气氛截然不搭调。</p>

<p>少年没有面对声音的方向，而是用力咬紧牙根。</p>

<p>声音的主人依旧以不搭调的声音搭话，对着发出接近杀意气息的少年说道：</p>

<p>“听说她没有死啊？这不是很侥幸吗？只要还活着，就还有办法。”</p>

<p>“临也……先生……”</p>

<p>回答的声音中明显带有怒气。即使如此，少年没有对着背后的男人——折原临也揍过去的理由，是因为他理解愤怒的矛头应该要针对的是自己本身。</p>

<p>临也仿佛看出其心思，穿着在白色的医院中十分突显的衣服，以爽朗的笑容开口道：</p>

<p>“你的头脑不错，所以我喜欢你。你很清楚她会变成那样的原因是因为自己。光是没有感情用事地朝着我揍过来，这点就很值得赞赏。她一定也很高兴吧？我期待她醒过来的时候，这是真的——”</p>

<p>也不知道临也的话有没有说完，少年便对着临也扑了过去。虽然明知这里是医院，但这次他实在找不到压抑愤怒的理由了。</p>

<p>然而临也却在差之毫厘地躲开后，以脚绊住对手，破坏对方的平衡，接着抓住脚步不稳的少年的手腕，让他翻身往地面摔去。没有发出声音与冲击，就如同落叶飘落地面。</p>

<p>少年不明白自己何时仰躺在地上，呆呆地仰望眼前的男人。</p>

<p>临也处在被仰望的形势下，用带着有些阴影的笑容开了口：</p>

<p>“正确。”</p>

<p>“……”</p>

<p>“刚刚确实应该要对我生气，因为我很明显是怀着恶意在嘲弄你。”</p>

<p>临也完全没有表现出反省的态度，笑眯眯地将食指摆在嘴前：</p>

<p>“不过你看，这里是医院，得安静点才行。”</p>

<p>说完一番戏谑人的话后，他朝着在病房中的少女望去。</p>

<p>“意识不明啊……要是能醒来就好了。还是对你而言——永远都不要醒来比较好呢？”</p>

<p>“……这是……什么意思？”</p>

<p>少年迟疑了半响，说出口的话比方才少了许多怒意，相对地则是浮现畏惧的色彩。</p>

<p>就像要对少年落井下石般，临也大方地做出回答：</p>

<p>“什么意思？你明明就知道。会一一询问，是误以为自己没有发现的一种逃避行为吗？你在害怕吧？要是她醒过来……若是这样的结果，或许你从今以后将永远受到责备。”</p>

<p>“……”</p>

<p>“可是，要是就这么死了的话呢？那是否才是得一辈子都活在无法偿还的罪恶感当中？嗯，以你的性格来说，应该会变成那样。也就是说，无论她是死是活，对你的罪恶感而言都毫无意义。”</p>

<p>“……”</p>

<p>临也温和地转过头，以柔和的声调对着沉默的少年说话。</p>

<p>一副要代替少女来原谅对方似的。</p>

<p>可是——说出的内容却一点也不柔和：</p>

<p>“你逃不掉的。无论你如何挣扎，无论你去到哪里，过去都会如影随形。即使你打算忘却一切，或是以死来从世上消失，过去这玩意儿都会肆无忌惮地追着你跑。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……你知道为什么吗？”</p>

<p>临也缩了缩肩膀，做出像是连自己也无计可施的动作：</p>

<p>“因为寂寞。过去、回忆或是结果，都是些非常害怕寂寞的家伙。”</p>

<p>替对话做一个段落后，临也靠在墙壁上，将视线对着遥远的某处。</p>

<p>然后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话：</p>

<p>“我呢……并不相信神，因为根本无法确定是否存在。”</p>

<p>“……”</p>

<p>“但在这个连未来都无法确认的世界里，过去是确实存在的伟大存在。”</p>

<p>他平淡地说着听似十分壮大的话题。</p>

<p>“让我有时甚至觉得不断累积的‘过去’，对人类来说是否就是‘神’。”</p>

<p>极为平淡地——</p>

<p>“即使那段过去被误解与妄想给妆点，变得与事实有些出入……但只要本人相信，过去对个人而言就确实是真实。”</p>

<p>他到底是对着谁说这番话？像是以不同于常人的观点自言自语，也让人觉得是对着玻璃对面的那名不会开口的少女。</p>

<p>“如果说，甚至以此来决定行动或是生活方式，那是否就算是‘神’的一种呢？”</p>

<p>“你到底想说什么……我一点也听不懂。”</p>

<p>少年笑也不笑地摇头回应，临也则是面带苦笑叹息道：</p>

<p>“你明明就知道。”</p>

<p>情报贩子的嘴角扭曲，看起来相当开心，全身不时颤抖地对少年开口。</p>

<p>说出无比单纯的结论：</p>

<p>“你已经无法从她身边逃离。对她的罪恶感将成为过去，换句话说，她将成为如同你的神一般的存在。”</p>

<p>少年只能静静接受临也的话。</p>

<p>“绝对逃不了喔。嗯，这样也不错吧？……喜欢她啊。”</p>

<p>在接受的同时——却拼命想要将这个事实从自己体内排除。</p>

<p>少女回复意识是在这之后两天的事。</p>

<p>举目无亲的少女醒来之时——少年并没有在那里。</p>

<p>到头来，纪田正臣还是从少女身边逃开了。</p>

<p>明明知道正如同临也所说的，他绝对逃不了。</p>

<p>除了逃走以外，他找不出其他答案，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——</p>

<p>然后，时光流逝——</p>

<p>少女确实成为“过去”而束缚住正臣的心。</p>

<p>她就这样变成了活生生的过去。</p>

<p>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</p>

<p>现在　池袋　来良综合医学大学医院</p>

<p>在距离车站周遭的喧闹有些距离的医院中，少年从病房的窗户静静仰望天空。</p>

<p>几个星期前发生的连续砍人事件。</p>

<p>有五十个人被“砍人魔”砍伤的那一晚，池袋陷入一阵慌乱。</p>

<p>这个事件在隔天的新闻也形成大骚动，让全国人民都对“砍人魔”的事件留下印象。</p>

<p>然而另一方面——同一天夜晚还同时发生许多事件。各个关系机构——特别是警察与医院要比报导中还要来得更加混乱。</p>

<p>在砍人事件发生没多久后，在那附近似乎爆发一场庞大的斗殴事件，这家医院一口气涌</p><p>进了近百名的急诊病患，造成一片混乱——至少少年是这么听说的。</p>

<p>少年——纪田正臣与这场骚动并没有直接的牵连，只是有几个认识的朋友被卷进那几场骚动而因此入院，每一天都来病房探视。</p>

<p>那些认识的人都已经出院，正臣似乎也没有必要再来医院，然而他今天依旧在医院里。</p>

<p>位于像是个人病房的病房中，拿着学校的书包，开窗吹着外面的风。</p>

<p>“好冷喔，正臣。”</p>

<p>从正臣背后传来声音，他没有回过头，而是将窗户关了起来。</p>

<p>“啊啊，抱歉。”</p>

<p>虽然浮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是苦笑，那双眼睛却瞄向从窗户中映射出的自己的笑容，像是在确认表情是否有好好做出来似的。</p>

<p>“你都……不看我这里……”</p>

<p>“……”</p>

<p>沉默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，少女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房间中响起：</p>

<p>“听说你的朋友住院了？”</p>

<p>“……你从谁那里听来的？”</p>

<p>无论是关于杏里或其他朋友的事，他都没有跟这个声音的主人提起过。</p>

<p>正臣以充满复杂情感的眼神转头望去。在床上的少女只有上半身坐起，她无视自己先前提出的疑问，开口说起想说的话：</p>

<p>“我从窗户看见的啊，因为你每天都有过来嘛……应该是女孩子吧？”</p>

<p>“是啊，火辣的身材加上戴眼镜……将不搭调的魅力漂亮地统合的女高中生。”</p>

<p>正臣没有否定，反而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回答。少女并没有因为那回答而动摇，反而浮现笑容，将话题往更深入的地方带入：</p>

<p>“你喜欢她？”</p>

<p>“啊啊……是同一所学校的女生，目前跟我的好朋友处于三角关系当中。”</p>

<p>正臣不只没有否定，甚至还主动提供更多的情报，少女——三岛沙树快乐地聊了起来：</p>

<p>“嘿～竟然会自己选择跳进三角关系中，蛮认真的呢。正臣会在泡马子以外的时候追着女孩子，还真是少见。”</p>

<p>沙树嘻嘻地笑着，正臣则是再次默默看向外面。</p>

<p>从位于五楼的这个窗户，可以清楚看见医院的正门口。意外的是，只要视力够好，也能够清楚分辨人的长相与服装……而且如果经常观察外面，确实能够确认自己有来过吧。</p>

<p>沙树的笑容没有变化，向正在思考这些事的正臣搭话：</p>

<p>“但是，我可以修正一个地方吗？”</p>

<p>有着白色肌肤的脖子稍微倾斜，让短发轻轻随之摇晃，小声地开了口：</p>

<p>“加上我的话，就是四角关系喔？”</p>

<p>“好，Stop。沙树，总之先停下。闭起嘴用鼻子呼吸，然后仔细听好。”</p>

<p>正臣没有转身面向少女，只是盯着自己投影在窗户上的眼睛。他将无法分辨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话语，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：</p>

<p>“我们已经结束了。Finish、腰斩、关门大吉，对吧？”</p>

<p>“如果结束了，为什么你有时又会像这样过来呢？”</p>

<p>“……”</p>

<p>正当正臣想要编借口回答时，沙树出声打断他的话：</p>

<p>“你最近……过来的频率突然增加了呢……发生什么事了吗？”</p>

<p>对着维持沉默的正臣，沙树继续开启双唇。</p>

<p>少女映照在窗玻璃上的脸庞确实充满温和的笑容，然而除了嘴唇以外，她没有其他部位有动作，似乎已经很习惯摆出那样的笑容了。</p>

<p>“是因为……又想要回到过去了吗？”</p>

<p>“……不好意思，今天我就先回去了。”</p>

<p>正臣一副为了掩饰般而道别，话才说完，便对沙树微微举起手，准备向病房外走出。</p>

<p>沙树在他的身后开口说话，其声音蕴含了更多一些的情感。</p>

<p>“正臣会回来的。”</p>

<p>正臣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门，如同想将少女的声音抵销似的。因为沙树在这之后会说出的话，他已经重复听过好几次了。于是不再确认话的内容，只专心地向外走出去。</p>

<p>“因为这是已经确定的事了啊，所以无论正臣再怎么喜欢其他女孩子，我也没关系喔？反正到了最后，比起其他女孩子，正臣还是会更喜欢我。”</p>

<p>沙树似乎也知道正臣没有在听——</p>

<p>在空无一人的病房中，继续低语着。</p>

<p>比起说给正臣听，更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般。</p>

<p>“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，正臣必须要爱很多很多女孩子才行。”</p>

<p>对着摆放于床边的轮椅，倾诉许多话语。</p>

<p>“要爱到几乎忘记我为止。毕竟我不希望正臣因为顾虑我而无法得到幸福。所以啊，他要跟很多女孩子交往，谈很多很多次恋爱，去爱很多很多人，也被很多人所爱，就算忘了我也没关系。”</p>

<p>不断倾诉，不停倾吐。</p>

<p>“反正，正臣最后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吧？然后就会……嗯，会用比起在这段时间和其他人所累积的，还要更高更高更高的爱之山来爱我。一定……一定会变成那样……因为——”</p>

<p>沙树继续对着虚空吐露自相矛盾的话。</p>

<p>面对空洞的病房，她依旧挂着那张笑容。</p>

<p>无论多久，不曾改变。</p>

<p>“因为临也先生是这么说的啊。”</p>

<p>她始终保持微笑，始终挂着笑容。</p>

<p>无论多久，不曾改变——</p>